第一回
常德院殿足利義尚於長享三年三月二十六日在近江國鉤里陣中薨去,享年二十五歲。其父義政的悲傷叫旁人看了也覺哀苦。一度於世無匹的專制君主因凡俗的悲傷痛苦輾轉的落魄相,甚至在私下裏招來嘲笑。到底是靈海禪師,與常人不同,得知義尚的訃報後二十日,靈海一得面謁義政,就明白眼前之人的悲傷來自於遙遠的地方。禪師毫無怯意地說道,「恕我唐突,義政公似是還未得度脫啊。」義政用看着靈海,茶色眼睛一如往常眨也不眨,口中的話沉靜而溫和。「你呀是在對着月亮說着星星的話。對月亮不該說月亮的話麼——話說回來月亮是沒有言辭的吧。」靈海拍手稱服。禪師不意間領會到了義政別有一番乾坤的暗示,於是衣袖翻飛着,愉快地退出了東山殿。
應仁之亂方休,如今天下戰亂剛剛落下帷幕。在當時的京師飄蕩的那種豔麗頹唐的薰風,哪兒有人說得出呢。美,不論隻鱗片爪都不在預料之外,(畢竟預兆就是美的一切,)所以一旦西天的夕照美得激烈了哪怕一點,人們都會仰望着天空,驚懼畏怖地祈禱。京城上空終日吹過迅疾美麗的風,人們卻並未留心也不曾聽見那風聲。
靈海禪師回到了自己的禪院。庭園荒蕪,房舍破舊,連月影也恣意端坐在堂宇之上。下雨的日子裏禪師望着屋頂漏下的雨滴度日。也許靈海是在聽贍部洲一滴一滴融落的聲音。「今天參禪的是哪一位?」「猿樂的菊若大人」剛好來到走廊邊的小僧跪着答道。
——那裏跪坐着一位蒼白美麗的少年。他瞥了一眼禪師就嗚咽得擡不起臉來。「看得出閣下有死的覺悟」靈海莞然道,說得菊若猛地一驚。「莫若說依當下的世道,該死的人才死不了」靈海接着說道。「您是說要是備齊了死的道具就已經死不了了?是說小身追隨義尚公的足跡的事嗎?」少年終於擡起了臉,眼中閃現莊重的光芒,好似女子的雙手中隱含着舞蹈般豔麗的疲勞。「對義尚公的薨去,小身要怎麼才能看開呢。小身蒙受義政公義尚公兩代的鍾愛。尤其是對義尚公,小身心中忝存對兄長一樣的仰慕。嗚呼,那般智勇雙全文武兼備的名君,何以就變成了尋常的朝雲!何以甫一受往彼岸擺渡的船夫邀請,(猶未拼一身勇武摧毀那船楫)就輕易應許了呢!大師啊,還請您聽聽小身的贅言。
「——那年秋末(那是小身生年十五歲之際),小身演出能樂,劇終後蒙受召見,因義尚公喜愛小身的技藝,被賜名『菊若』。此時正是義政公的寵愛稍減的時候,輕易就得到義尚公的傳召,小身感銘於心。此後小身侍奉義尚公左右,漸漸懂得了將軍胸中不壞的憂鬱。大師啊!像將軍這般罕有的貴人出世,不正是如今是澆薄的末世之明證嗎!在這一去不復返的時世之末,出現的不是這時代的真正意義又是什麼呢!我輩所生活的這冷清而爛漫的時世,正等着將軍的手織成絢爛奪目的織物呢。
「出陣前某晚,將軍爲賞玩初紅的楓葉站在檐廊上,恰逢太白星出現在泉水盡頭。將軍見此道,你看那明星是什麼星,不待答話,便又如此說道:『我大概也是像那太白星的吧。事物的終結賦予我的力量實在難測。概言之,失落的東西像瀑布一樣滌盪我,將我洗淨,讓我得到勇氣。泉水只從能掘穿的地方涌出,而能慰藉我的事是離別,能取悅我的事是失寵,但是足利家的老臣們都將我目爲中興之祖。他們長久以來都嚮往着事物的開端,他們卻不明白,太白星也宣告着白晝的終結,是來自異界的使者。話說回來,唯有王者才配得上的特別的終結的儀式,也沒有讓下等人懂得的道理。我啊,不論什麼海洋,不論什麼大陸,不論什麼都邑,凡存在過的事物都爲我支配。失去即是無限的支配。——支撐着光彩非凡的今世的人是我,而由此世維持着的人也是我。』小身聽了將軍之言,像是喝了珍貴的美酒。小身心醉,此夜在迷亂中爲將軍侍寢。將軍握着小身的手,多情地擺弄着,有時一根一根地扳着小身的手指,笑着小身的痛楚,又盡力若無其事地說出下面這番話:『此次陣中於你很危險,暫且讓我平定亂事之後再來召喚你吧。雖知是小別,別時的苦悶也無可奈何。在坂本掠過湖水的秋風想必沁身入骨吧,也不知能否與你一同見到。京都的紅葉也……』將軍細長的眼中有了倦意,凝視着小身織金緞子衣領上散落的火焰太鼓配紅葉的紋樣,豐滿白皙的胸口敞着,緩緩起伏。將軍的手掌中有種令人眷戀的鄭重,在菊燈臺的映照下衣服上沉香的氣味如夏天的花田一般濃烈,小身因爲這幸福的瞬間放下了一切念想……
「次日舉辦的送別宴會上,小身表演了秋興的舞蹈。這天舞臺上的事,大師應該是不知道的。舞到中途發生的事情,讓小身差點無緣今日見到大師了。
「方纔說到小身跳着秋興的舞。
「肅殺的涼風宣告着一時之秋 [1]。雨潤槐花,風涼桐葉 [2],紅葉染林,綠苔掃盡 [3],種種都增添了秋興。縱目所見,有百穗千種的花蕾,有早早開放的萩草,錯雜紛亂……
「此時伴奏的鼓聲『啪』地中斷了。鼓皮被打破了。見此,家臣們齊聲大笑起來,簡直是間不容髮的鬨笑。之前義政公一直埋着頭都沒有觀舞的樣子,但這不假思索的笑聲像是要驅散不祥似的,把侍女都捲進來要無止境地擴散開去,於是義政公霍然站起,大喝一聲『給我閉嘴!』觀衆們馬上靜了下來。情知這是要丟命的事,小身還是想要看一眼義尚公的身姿,結果卻只能癱伏在地上擡不起臉來。舞臺正前的階梯上響起了將軍鏗然的腳步,小身還縮著頭,衣褶的聲音又從近旁乾脆地快步經過了。小身太過驚訝,想也不想就要回頭一看時,後座的地板發出了雷霆一般的響聲。這正是矍鑠的義政公斬殺了那捶破鼓的混帳伴奏。
「大師啊,被這般不應有的不祥之事嚇住的人們,其情態可謂美的極致。這些人中間彷彿結下了一道深厚的密約,要協力平復不吉。而此間的主宰者、無匹的統治者,實則除了年輕的義尚公並無他人。與此相稱地,將軍的美在今夜達到了極致,胸膛因不安和厭倦而高昂,把紅潮送上臉頰。小身連方纔襲來的恐怖也全然忘卻了,一心注視着義尚公。
「——大師啊,那天晚上小身作了個令人難眠的夢。那便是貴人薨去的前兆『夢羣星入井中』。」
言畢少年再度嗚咽起來。戰慄着的頸項如芒穗一般柔韌,肩膀像驚鹿一樣顫抖着。他的黑髮恰好落下,在半邊臉上投下美豔的陰影。此景實在太過攝人,禪師想也不想就伸手將那亂髮撩起。晚鐘殷殷響徹寺院。彷彿有密度的夜晚燦然降臨。能見到當班僧人走進一條一條走廊點燈的身影了。
[1]: 白居易『立秋日登樂遊園』:「蕭颯涼風與霜鬢,誰教計會一時秋。」此句收於『和漢朗詠集』秋部立秋子目下。『和漢朗詠集』爲平安時代中期的詩文選集,收錄有唐朝人和日本人所作漢詩、漢文以及和歌,以事類編纂,類似『藝文類聚』。
[2]: 白居易『祕省後廳』:「槐花雨潤新秋地。桐葉風涼欲夜天。」此句收於『和漢朗詠集』秋部早秋子目下。下句「涼」字通常作「翻」。
[3]: 白居易『題仙遊寺』:「林間煖酒焼紅葉。石上題詩掃緑苔。」此句收於『和漢朗詠集』秋部秋興子目下。
第二回
據傳義政公面對義尚的死,詠了這麼一首和歌:「老株應朽埋爲炭,弱木方花零作塵。悲哉!」——是說義政老木般的性命,本應代義尚之身去死。如同雨後老樹上滴下的水珠一般,清澈的眼淚終日從他魁偉的眼瞼下不停滴落。義政從不眠不休地叫得東方發白的小鳥的鳴聲中,明白了優柔的哀悼的絮語反倒能給人心中帶來某種不滅的火焰。
在東山殿作內侍的少女們夜夜輪流被召入侍寢,老將軍卻整夜一言不發。有天晚上最年少的侍女何某被高高的牀褥絆倒了,這時老將軍富態地呵呵笑起來,次日早上起得出乎意料地晚。侍女把盛满竹篮的白牡丹放在花足上,等着老將軍醒來。今早他卻再度心情不悅,見到難得早開的花什麼也沒說,用雙手擋着晨光,「多晃眼啊多晃眼啊」這般像誦經一樣唸了五六通。
老将军整日籠居不出,白天不住地流淚,晚上也是一般,身體因而起了種種變化。首先是咳嗽越來越重,耳鳴也成了常事。老將軍不信是自己耳鳴,覺得是哪裏發出的不祥的聲音,最後認爲是冥界傳來的聲響。他疑心冥界的入口就在東山殿內庭的假山底下。日光昏暗的日子裏,纏在大松樹上的藤蘿在此投下朦朧的影子。要問緣由,是因爲某日傍晚,在藤蘿被夕陽拉長的陰影中,老將軍看見一道更濃重的不祥的巨大黑影轉瞬掠過。雖然知道那是無數蜘蛛恰好從藤蘿上爬過形成的陰影,到了第二天早上他心裏還是忐忑不止,而正是在此刻接到了義尚公的訃聞。——一方面也因爲耳鳴愈發嚴重,老將軍命人拆毀假山以探求冥府之門。那一天從早上就開始下雨,日益荒廢的庭園裏,被拆掉的假山的遺蹟處一時捲起了一汪渾水的漩渦。來的是罕有的暴雨。庭前花草悉數被沖倒,石橋被淹沒,垂枝櫻的幼樹也被推倒,庭園宛然成了泛着濁浪的鳴門海。夜幕降臨時地板下有竊竊私語一般的聲音,到了晚上一隻草色的大龜爬進了房間裏。是時義政公正懶懶地下着雙六棋,眼看着要輸了。用的雙六棋盤是一塊施有蒔繪的木盤,高七八寸,面上畫着格子。硬邀將軍來散心的是行二。義政讓他剃髮爲僧,號曰二階堂政行。爲了讓心不在焉的將軍贏,他絞盡腦汁,愈發沉默,而將軍見到他一心要輸的模樣,臉上笑呵呵的,心裏卻抑鬱難遣又煩躁不安。此刻簾子奇怪地發出沙沙的聲響,接着又有了好像是簾子下緣和草蓆摩擦的聲音。聲音極其輕微而滯重,就好象裝着砂金的袋子在地上拖過一樣。行二正全神貫注,將軍苦於耳鳴,沒人聽見那聲音。那是一隻巨大的烏龜,龜甲上覆蓋着濁綠色的苔蘚,四肢和臉上有無數突起的白色斑點,身上滿是潮溼的皺褶,行動沉鬱,隱隱地閃着光,它溼潤的足跡強烈地散發出淒慘的香氣。烏龜始終邁着沉重的步子,彷彿在躊躇。突然它把脖子伸得長長的,「唧唧」地叫了起來。行二驚得轉過身。將軍靜靜地制止了行二,說道:「就這樣別動。」烏龜從夜色中逐漸來到了燈下。它那喚起無常的美是無與倫比的。龜甲上聚集着無數泡沫般的青瓷色露珠,它們搖搖晃晃在微暗中顫動起來的情狀即是如此。將軍任由那烏龜來到膝邊,於是它把住那雙六棋盤,然後憑着棋盤立了起來,伸着滿是皺紋的脖子望着將軍的臉,令人不耐煩地「唧唧」「唧唧」叫了起來。從此刻起,將軍再也忘不了那烏龜清澈的眼睛。
那天晚上一陣嘈雜穿過遊廊,一大羣家臣來到老將軍的居室來拜見。老將軍還在想是爲了何事,其中一位年老的家臣便舉首稟奏了一番祥瑞的賀詞。那龜還是在老將軍的手下昏昏欲睡地一動不動。
此後將軍不再吟詠和歌,能樂也好茶也好都不喜歡,乃至女色也不親近了,每天伴隨左右的都是巨大的蒔繪薰籠裏面裝着的烏龜。長此以往,據伺候的人說將軍的心病愈發嚴重,指甲也長長了,指尖也像塗了墨一般烏黑。——雨停了,到了滿目青蔥的時節。終於有一天,老將軍命令下人掃除庭園。要問爲何義尚公薨去以來老將軍都禁止打掃這庭園,就要說到義尚公生前來拜見乃父,屢屢穿過庭園,從庭前的萩草掩映間現身行禮的面影,老將軍實在無法忘記,所以無法忍受下人到這裏來。當初義尚公進見時,自定的路線是這樣的,從茶庭出發,鑽過那有名的木賊門,走過臥虎一般的石橋,接着經過光影搖曳的白砂小徑,再沿着種了杜鵑、楓樹、橘樹的小道,看着精巧的林子的光景,還有附近的斜坡微妙地曲折着,鋪滿青苔,像小鹿的背一般柔軟,以及中間夾着白色流水的碧綠溪岸。義尚公故去後,老將軍忌諱見到段小徑,命令下人不準進入庭園。雖然大雨幾乎毀盡了庭園的佈置,他還是聽之任之。如今他卻命人再度掃除庭園。爲了不損傷一條條小徑的舊貌,讓小徑上不要有一片落葉,一段枯枝,將軍下令要親自監督。於是義政公屏退左右,獨立庭中。這小徑是如此神祕。黃昏時風從木賊門吹過小徑,鮮花盛開的五月裏,花叢裏一朵一朵沉甸甸的,一輪一輪似動非動,沉痛地搖擺作響。將軍時不時蹲踞在小道的盡頭,凝神靜聽。已經是人人沉眠不醒的黎明前時分,所以他是獨自在此蹲坐聆聽。影子深深的灌木叢緘默着,像是懷有祕密一般。殘月隱於雲中。樹梢紛紛肆意伸向空中,樹木柔和而饒舌的聲音不絕於耳,鮮明得不可思議。不爲人知的隱微的歡愉久久顫動着,草木像是要滿溢出來的生活讓老將軍思慕不已。像薄冰一樣幽微的黑暗長長地繚繞在四周,而同樣的風一遍一遍地從木賊門往小徑上方飄蕩而來。這風毫不停滯,玄妙而平滑地流過,好像一動心它就到身邊似的。那風還給白砂的小徑賦予了變換的影子。那不是塵世間的影子,不外乎是影子的影子,影子的抑揚,影子的曲調。它不停地舒捲,不定地移動,好比是推動人心來去的宇宙的現象一般。木賊門的門扇吧嗒吧嗒地響了起來。星光變淡了。
老將軍凝神不動,好像是因爲四處飄蕩着幽冥之氣而不得不遵守幽冥界的禮節。即便是凝神不動,其中也有盈虛之勢,有潮漲潮落般苦悶的往來。不意間老將軍感到體內有什麼東西被取走了,是被某種巨大黑暗的東西驟然奪走了。老將軍伸手,指頭剎那間觸碰到了什麼東西。將軍被難以名狀的痛切戀慕催動,想也不想就把它攀住。此時卻有什麼東西匆忙要把它扯走。這股力量朝着反方向,即是向着綴滿漸淡羣星的橫雲去了。將軍在後面追着,一下站了起來。站起來的將軍一時心境清明。不知爲何那是冰涼柔軟的厚重織物在手上留下的觸感,上面留有濃重的沉香的香味,好像在眼前飛翔的蝴蝶一樣。那袖子的重量是織物的重量,柔軟是絹的柔軟,冰涼是金絲銀絲刺繡的冰涼。若是老將軍的記憶無誤,即便並未眼見,這分明是義尚公生前最愛的外褂上面的叢雲紋樣。
小徑上再也沒有影子在動了。晨風讓杜鵑花叢紛紛響動起來。此時曙光像晦暗的牡丹一般來到了東山殿。
第三回
義政公的悲嘆持續到了數十日,已經明顯有了發狂的徵狀。將軍的筆硯間時不時會出現稀世的名歌,讀之有的令人拍案興嘆,有的又讓人燃起肆意遊樂的勇氣。夜半抱着號泣的烏龜,不厭其煩地眺望着星空推移的老將軍的身影,讓人冷不丁瞧見,給人的感受與其說是悲哀,不如說是恐怖。這是因爲,能如此親近星空的心,對人世只能是以相當白熱化的殘酷君臨其上。老將軍所愛,是凝望星星,好像烏龜渾濁的赤褐色眼中沉澱的砂金一樣的星星,還有室町的街衢上方像天空的鱗片一樣發着微光排開的銀河的樣子。烏龜見到星星號泣不絕。那是樸素的,斷腸般的叫聲,老將軍聞之神往,忘掉了世間的哀歡。徹夜推移的星星,整夜運行的大地,和孤空靜靜迴轉傾軋的聲音,從天空的一角不斷發出。一夜裏樹木百次改換身形。如此終夜獨自醒着,是因爲感到某種美麗莊重的罪惡感和瀆神的悲傷。老將軍終於到了廢寢忘食的地步。
醫師們聚在一起會診,其中一人束手無策地說:「藥餌對老將軍是沒用的。一到老將軍的面前反倒感覺是在下被治癒了。(不知怎的,好像該受治療的本來就是在下?)如此說來,不如說老將軍纔是真的醫師吧?」又有一人說道:「有個晴天,我伺候的時候,老將軍說『天氣很好啊』,我隨口答道『是啊真是好天氣』。老將軍馬上生氣地說:『你不該重複我的話。』我沉默着正要退下,忽然注意到老將軍的臉頰溼潤了。老將軍又接着說:『惠阿呀,夏天早上,還微微暗的門外有各種東西經過,輕輕地搖動門扇,或者漏出似有似無的氣息,那究竟是急匆匆地往哪裏去呢。它們從妝點着未綻花蕾的樹叢中,或者糾結的垂枝濃影中的嫩葉底下,集成一羣小跑而過。每天我都傾聽着這樣的聲音迎來早晨。依我看,那是人世的模樣。如你所知,相比輪迴的強健,人世的忙亂不過是白晝的雲。在輪迴的庭園裏,人世喧囂的雜音就像流水的叮咚。連我墮入地獄的愁嘆,對我自己也不過是聚在草根的蟋蟀早上殘存的鳴聲罷了。我流的也是無謂的淚水。你看我,惠阿,要醫治我是件無謂的事。』老將軍說到這兒,撲簌簌地滾下淚來。我也禁不住眼淚,卻不明白是爲什麼在悲傷。老將軍和你我不一樣,怕是居住在不知道哪裏的悲哀之國啊!」——一人終於說:「醫治老將軍除了不死藥沒別的法子了。」這是過去的醫生放棄治療時的說法。然而有一位老醫師並不把這話當作套話聽。「是了,對那般着迷於死的人來說,還有什麼苦患勝過不死呢。我該去尋找那不死之藥。」雖爲人嘲笑,老醫鄭阿當晚就從室町出發了。
老將軍從此開始醉心悠暗的精靈世界。一個無人的午後,將軍的耳鳴突然停了。剎那間聽見了豐富而難以言喻的聲響,老將軍衰老的臉頰也燥熱起來。有一道極遠處反射來的光線像穿透雲層的一束陽光,照射在老將軍的額頭上。老將軍的額頭不是從外面被照亮,而是從內自動發亮,使他久久感覺如同酩酊大醉。正如在廢墟屢屢可見的那種毫無遮掩的陽光,這道讓人難爲情的光亮佔據了老將軍的心——奈何室町時期的巫者們只合與之共策通往靈界,卻並沒有指向那裏的情慾,不含情慾的祈願是容易實現的。「爲何老將軍的傷愁對召喚義尚公到現世的神巫之事並無襄助呢」世間的議論攪擾着老將軍——何等智略過人的老將軍的清聽。
於是人們見到,從前僅致於風雅閑靜之事的東山殿裏,如今有了穿着緋紅裙褲的巫覡的身影。巫女們可謂美,但眼睛泛黃,臉頰也不潤紅。她們緘口不言,像殘月一般行走,始終反翹着手指,高吊着眼角,早百合的清爽和夏末鬼百合的荒廢交替隱現。巫女中有一位美麗出衆的。她那似有所言、泛着紅玉光澤的脣,和其他的巫女那種彎成邪氣的弓形還頑固地緊閉着的嘴脣自是不同。不論是楚楚動人的身姿,還是疊映着華美陰影的舉手投足,都只含有早百合賦予她的清爽。從她那仍然畏懼靈物而常常垂下的黝黑瞳子中,也能窺見她甚少受靈界瘴氣侵染的證據。老將軍看這位巫女時,一定不是帶着堂堂正正的眼光。
爲了她們的隱密儀式,一間幽深的房間被騰了出來。這個房子沒有窗戶,裏面各式各樣的神器發出濃烈的檜木的香氣,五彩的幡幟像殯旗一樣無聲地垂着。不知幾日間一直只有一盞長明燈點着,燈光影影幢幢地搖動不已。偶爾進入這屋子的人說是會聽見不知來由的振翅聲,然後就再也不願進去了。室內每天都很清靜,即便輕輕踩在地板上,都會有腿腳麻木一般的滯重迴響。巫女們每天舉行完莊重的齋戒,如同滑行一樣在室內來往着。——請來巫女們五天後的深夜,老將軍初次列席,因爲即將舉行降靈的首道儀式了。
儀式一直持續到天明結束,此後又重複了一夜相同的儀式,然而到了第三天傍晚,神官和巫女們從東山殿裏被趕了出來。他們眼睛抽搐着,咬牙切齒,披頭散髮,光着腳被趕出來,口中發出火焰一樣的詈罵和詛咒。巫女們用自己親身流出的血縱橫寫下的咒文,讓東山殿的大門儼然成了冥府之門。到了深夜,豺狼在門前聚集起起來,舔舐着這些文字,發出喜悅的駭人吠叫。此時月面因飄散的飛雲忽明忽滅,讓人覺得地面似乎隨着月光和暗影的波湧而悸動。狼羣在地上妖異的光彩中奔跑,牙齒閃着青光。有的狼追着光影,有的挑鬥,有的嬉戲,還有的不斷發出裂帛般的遠吠而離去。早上看門的提心吊膽地開門,只見門前混雜着五頭狼的屍體、散亂的狼毛、獸血和凌亂的足跡,不知是否是因爲無物可充飢引起了爭鬥。
——巫女們被趕出來,實際上是有緣故的。降靈失敗了。先將軍高貴靈魂的律呂,原本也沒理由應和卑賤者吹出的笛音。在八名巫女中,負責第一夜儀式的四人,一人都未受義尚公的魂靈造訪。到最後巫女們痛苦地扭動着,袒露出胸乳(如同竹葉上的積雪一般),其他的巫女們踏着步子以癲狂的聲音唱和道「既是神明,就請逍逍遙遙地降臨啊順順當當地降臨![1]」俄而一縷奇異的魂靈襲向巫女們,讓她們叫喊道「啊啊疼啊!唉呀痛啊!是誰在按妾身的肚子,指甲都掐進去了啊!壓着我的是個什麼啊……」這口氣其實是不知哪裏來的不相干的一頭牛的靈魂附體了。「求求你卸下這軛吧,我受不了這重負啊,車的響聲好怕人啊,上凍的車轍好危險啊,蹄子裂開了好痛啊,哞——,鼻環被血潤溼了啊……」
不僅如此,降靈後巫女們還就那麼睜着雙眼,此起彼伏地打起鼾來。這時老將軍一聲不響,好似一座阿修羅雕像,唯獨眼睛燦然生光。經過兩個飄蕩着榊葉香氣的短暫夏夜,兩晚的儀式都一事無成。最末的巫女就是前述的美女,柔弱如同掛着露珠的桔梗,令人擔憂她究竟能否承受靈物的重壓。她如同颱風颳過後一般驚怯,手震顫起來好似秋蝶,嘴脣也抖着。女子的腳像支在琴柱上的絲絃般一動不動。老將軍開口譏誚道:
「連此女也沒轍嗎。還真是辛苦了。」
女子伏在地板上抖得像小鹿一樣。她呼喚着魂靈,用的是古代的琴和弓弦還有咒文,但魂靈連影子也沒有來憑依一下,於是肥滿的神官終於請求暫停。老將軍不出聲一臉嚴肅地盯着他,並不作答。「不行,再試試」——老將軍不耐煩的眼神如此回應道。
女子臉頰蒼白,像黃昏一樣。被抱起來的時候,濃密的黑髮垂下來,像黑夜來臨一樣蓋住那臉頰上的黃昏。在又一陣風暴般猛烈的咒文中,好像有什麼東西以強力推着她的腰,女子突然反弓起身子,半顯出站起來的跡象。這時,她的面容上掠過一道不祥的紅色,在晦暗的燈光中也清晰可見。一瞬間,她癱倒了。接着她又陡然弓起身子,半睜的美麗雙目中漾滿眼淚,嬌豔地閃動着。
魂靈依舊未來憑附,但老將軍還是沒有下令暫停。女子被左右搖晃、被四處推搡、被上下甩動,像被風蹂躪的薔薇一樣無所適從。如此反覆,直到破曉。光明一閃如同征矢從遙遠的雲間放出。此時她的身體如同斷絃的琴,靜謐地躺着。——老將軍離去了。……如此一來,那天晚上神官和所有巫女被趕出去的時候,只有這位美女被留下了。
她昏睡了三日有餘,在夏天第一個烈日炎炎的日子清醒了過來。此時在晨光熹微和暮色朦朧時分,還有形態不定的虛幻的小動物,成羣在六合間中列隊緩行,這樣奇異的影像。這是夏日最初的一天。烈日無聲地照臨萬物。雲從梧桐葉間毫不留情地刺着眼睛。涅槃的美夢屢屢侵襲人們衾枕的季節來到了。老將軍整日整夜地看着沉眠的巫女的面容度日。
老將軍牽着醒來的巫女的手,讓她在居室相伴,並誓約讓她在此處長住。——着實許久未有的酒宴重開了,酒觴生翼一般從人們手中傳過。在不辜負美麗星月夜的狂醉中,人們聽到摩擦着席子暗暗啜泣一般的聲音。不知是否是靈異的記憶甦醒了,美女銜着酒杯的嘴脣變得蒼白了。看看,那是已經與人馴熟的大龜。它迎着人們的喝彩,眼中含着搖擺的燭火,趕到老將軍近前,於是老將軍洋溢着笑容遞出一隻酒杯。烏龜伸着脖子眨巴着眼睛將它一飲而盡時,無人吝惜喝彩。烏龜唧唧叫着,落落大方地歪着頭在列坐賓客間信步一週,一個一個地接了酒杯,靜靜地回到老將軍面前。它四肢在半空划動着,頭靠在老將軍的掌中。那不淨的冰涼觸感令老將軍悚然。因爲太害怕了而身子僵住的巫女,手中握着的扇子還伸在烏龜面前,振翅般抖動着。扇子愈發嬌豔多彩。烏龜玩鬧似地猛一探脖子,咬住了扇子上的紅絲線。巫女驚叫一聲,急忙躲開。笑容再次浮上老將軍嘴邊。
侍臣們悄悄地說道:「真是可喜可賀啊,這正是東山殿的第二春呢。老將軍看開了。老將軍大概要和這位好看的姑娘度過閒雅的餘生了吧!」
但是這裏作者要插一句話了。老將軍果然看開了嗎?非也非也,試想,要是老將軍想到了別的更慘烈的手段……
[1]: 原文出自『梁塵秘抄』:「神ならばゆららさららと降りたまへ いかなる神が物恥はする」大意爲:「既然是神明,就請逍逍遙遙順順當當地降臨吧。到底是怎樣的神明這麼害羞啊!」這首歌可以解作摹仿不擅長降靈的巫女對神明狎近不敬的語氣,調侃神職者無法與神靈相通的情狀。此處只引用了第一句,也是取笑巫女們無能的意思。
第四回
老醫鄭阿離京踏上了尋求不死之藥的旅途。經過了一個個青山歷歷的國家,鄭阿不合時宜地起了心思想去見見海港。鄭阿是身上留着唐土之血的人,他的祖先深愛大海。他們張着描着龍紋的黃帆,在炎炎夏日從彼方出發,憑飄蕩的海藻卜知秋色,來到北九州的一個個港口。海港對於他們來說(尤其是對於他們在一個個港口造出來的孩子們來說),就是不意間糾結在一起的命運往來,不惜一切努力開出的花的名字。這是在回憶的一隅被極力追求的花的名字,是一種極其貴重的青色的花。鄭阿的腳步不知不覺向着堺城來了。
——港灣裏日落愕然地開始了。熔岩般的橫雲磨滅爲紅紫,眼看着漸漸變青的帆,無風而輕搖不止的桅檣的吱啞聲,還有海面上升騰的熱氣,都留在汗流浹背的老醫師面前。船隻和港口襯着硫磺一樣的西方天空,尚有很多人的剪影在奔忙,船頭早早映上了閃爍的燈火。鄭阿在這看不清路的昏暗裏躲着堆積如山的貨物艱難行走。老醫師站在伸進羣聚的船隻正中的船塢上,舉着柺杖,用尖銳的異國言語喊了兩三聲。船長們從各自的船裏跑了出來。他們都是老道的西方商人。長庚星讓他們的戒指閃耀着,船長們七嘴八舌地問道:「閣下有何所求?閣下有何所求?」老醫師卻擺手搖頭,眉心緊蹙現出悲傷:「在下亦不知啊。在下亦不知啊。」商人們不意間受那悲傷感染而側目,側目之餘又笑了出來。他們笑得一時嗆住,但一看鄭阿就又再笑了起來。鄭阿轉過身,往自己的旅舍去了。途中的天空比起在東山殿眺望滿天燦星時更深邃,靜謐的星宿深處漩着藍色的風暴,在鄭阿的眼中投下颯然的光。鄭阿選了廢寺裏的一間屋子作旅舍,房中月華恍若白晝。窗中松影外,很遠處的海像螺鈿一樣閃耀着。一條條船的一根根桅杆上都掛着燈,給夏日夜空染上了色澤。老醫鄭阿白髮抵着窗框,難忍悲傷,嗚嗚地哭了起來。
鄭阿究竟爲何沒有求問「不死之藥」,而只是重複着「在下亦不知」呢?古來爲霸者探求不死之藥的家臣,只有哭泣的宿命。老醫師的父祖們也追求過那哀切而可敬的不朽之夢,最後被它追上而壽終。鄭阿戚戚然。不是因爲不死之藥茫茫不知所在,而是因爲在鄭阿生活的當世,尋求它的霸者連一人都沒有。鄭阿是忘了不死之藥的俗名。那或許也是一段難以言說、玄妙不可思議的秘文吧。於是鄭阿的悲傷增加了分量。
翌日傍晚,鄭阿沿着港口,在揚着暗色飛沫的碼頭上朝着一片秘密街市趕路。海的盡頭,落日和昇月似乎要擦肩而過。這空虛的一剎那過後,紫緞的夜空中已經滲出繁星。面色黝黑的人們從房門口的陰影中打量着來往的行人。一位黑面人對鄭阿以眼光示意,推開了一扇門,恭敬地迎着他走下了一道螺旋階梯,在一間被別的屋子漏進來的燈光襯得十分幽暗的房裏點上了一盞花燈。房間裏瀰漫着好像是船艙中堆積如山的華美貨物因久久航行以至於腐爛的氣息。鄭阿看見裏面有錦枕和錦褥,朱漆的小桌上放着奇怪的器具。這些器具的組合中含有隱密的秩序,螺鈿像死去鳥類的眼睛一樣發亮。一支長柄繪有牡丹的煙管橫放着,如同刑具一般。
鄭阿橫躺在褥子上,等着鴉片淡青的煙在他的體內奔馳,爲他的目光點上飛金。時間的滴瀝愈發粘稠,滴得疏滯。少頃,房間開始以搖籃的振幅搖擺起來,好像解纜的船一般滑出,迅捷地漂向夢想的重洋。
鄭阿作了個全無條理的夢。關於戰爭,關於航海的夢。好像從不絕如縷的慵懶旋律中流過,比鴛鴦的七色尾羽還要濃烈。如今他還見到了鴉片夢中必定出現的大商人的幻象。他穿着黑衣,上面有金線繡成的蘭花,生着皎皎長髯,像白色神牛一樣發福,再一次在陌生的街角把鄭阿喊住了,用的是華南的古語。——一回過神來,鄭阿正闊步在百年前福州的街上。那街上充滿了航海的記憶,如同被信風吹滿的巨大船帆一般膨脹起來。那裏財寶和大海閃着蔚藍,這裏爆竹和節慶一刻也不間斷。
本應排解悲傷的鴉片,反倒把悲傷提純了。第二天晚上鄭阿渾身戰抖着離開了這戶人家,漫無目的地蹣跚着朝着港口去了。海的彼方,遠雷閃爍着。飽含水分的低矮雲團振翅亂飛,沖刷着纖弱的月亮。
昨夜來過的碼頭上,鄭阿看見一名掛着紅燈的商人。商人正靠着櫃檯假寐。走到近前時,他睜開瑪瑙一樣的紅色眼睛招待鄭阿,一面行禮一面道:「小的這兒有各種各樣的迷藥,催情的妙法,閣下要不要買點什麼?」——鄭阿正要離去,商店深處的貨架上一件積滿灰塵的錦繡物件抓住了他的眼睛。
「那是什麼?」
商人轉過頭,興趣索然地答道:
「小的不知。小的也不知啊。」
鄭阿臉上閃電般劃過一道喜色。一問之下,商人說是去年季夏從毀於風暴,被沖上岸的福州商船上盜來的,錦囊的裏子上題有奇怪的字句,所以過了一年,一個買的人都沒有。鄭阿的手抖着,拿着它在紅燈下玩味。上面寫道:『仙師曾曰披閱此秘文練此秘藥者必不邇其死且待自臻……』
商人恐懼地仰視着鄭阿,叫出了聲。老醫師拆開堅固的封印,展開一張黃色的宣紙。
紙片因喜悅的嘆息抖動着,鄭阿性急地讀了下去。讀到一處,他突然臉色煞白。悲愁的嘆息突如其來,使老醫師握着紙片的手哆嗦起來……
第五回
如今的靈海禪師是離了能樂師菊若就活不成了。禪師絕口不提讓他剃髮,只想就那麼把菊若放在寺裏,此外就別無所求了。於心不安的菊若提出剃髮後,禪師也不作答覆,只是常常惋惜地看着他濃密的黑髮。春天過去,到了綠葉青蔥耀目的時節,禪師看着菊若的目光變得像南國的柑橘一樣熾熱。
菊若懂得就連高僧大德也有世俗的五蘊,是一個即將入梅的夜裏,難以入眠時的事情。菊若靠着一扇窗戶,對着快到梅雨時分陰沉沉的竹林,想着種種悲傷的事情。今宵無月,夜色深深。沙沙的是下雨了嗎?原來是竹林在窸窣作響。一會兒,他感覺到對着庭院的拉門悄無聲息地打開了。室內早早就熄了燭火,難以辨物。少年一聲不響地退後,其腰間膝下洋溢着羞澀的風情,就像被大風把玩過的殘菊一樣美麗。進來的人是德高望重的靈海。禪師穿着純白的寢衣,靜靜地膝行過地席,以儼然不似此世之物的徐緩向褥子摸索。菊若目不轉睛地看着此景,胸中不由得因某種甘甜的疼痛而心跳大作。
禪師探知褥子的主人不在,一面慌張,一面以已經習慣黑暗的雙眼四處掃視,直到看見窗邊格外黑的地方縮着身子的美人。一瞬間靈海發狂一樣看定菊若的臉,眼中猝然流下滂沱的淚,伏下身來。「菊若大人。啊啊……事到如今……事到如今就讓墮貧僧墮入地獄吧,此外請您不要再作他想了!貧僧已經不會後悔了。不會後悔了……啊啊像您這般美的人貧僧從未見過。如果說您的麗色本來無 [1],那麼貧僧就要執著於那無。如果說執著本來無 [2],那貧僧就要抱着那執著放下 [3]。菊若大人,貧僧對您……」禪師只管依偎着菊若,讓他回想起了跳舞時的心境:舞蹈糾纏着身體、令人窒息的羈縛,舞蹈中彌散着令人煩悶的空白,舞蹈的內裏糾結而生的玄奧的清淨涅槃的心境 [4]。舞蹈結束後,菊若何嘗不是每每記憶中毫無印痕呢。但是這猶未達到他久久嚮往的「最激越的舞蹈」。那是犧牲己身的舞。覺悟到自己的舞殺滅了自己身體的那一剎那,應當渾如月出之前山巔的空白吧。那裏該有數不勝數的事物散發出芳香……
不久,深夜裏啼起了雞鳴。紫陽花一般蒼白的美人漸漸失去了意識。
施主們看見大德高僧與菊若屢屢相攜漫步山路的身姿時,不免懷疑自己的眼睛。蟬鳴像霧靄一樣,籠罩着烈日下的山巒。此時不論靈海還是菊若,都惻然而目不斜視地走着。此時不論靈海還是菊若,都以狂人般的步子走着。「啊,開花了」,一人說道。兩人一同認出是曼珠沙華,也沒有想到它不合時令。就這樣兩人初次停步,注視着一莖曼珠沙華昭然盛開,在山中微風裏一搖也不搖。一陣沒來由的恐懼遽然爬上兩人心頭。
夏日裏,荒廢日日漸增。荒草把庭院的表面深深覆住。有一天中午,烈日反射下的寺院中庭像大鐘裏面一樣靜寂,接近正午的時候連蟬聲也停止了。
(侍僧們早就全部告了假,晨昏的功課也懈怠了,好像是要奉送給禪師和菊若安逸至極的一天。樹木朽壞、泉水被掩埋的庭院滿是夏草和去年的落葉,緩緩地朝山谷傾斜着。山谷徑直向不識斧斤的深林延伸着。庭中肆意沐浴烈日的草蒸騰出的熱氣,讓人在堂舍裏面也難以呼吸。時不時可見鬼薊反仰的花朵混雜在那夏草中。兩人沉醉於夏日的頹唐,身體麻木,橫七豎八地隨便躺着,望着了無一物的庭院度日。早上有霧靄下草叢中的野鴿含着悲慼的聲音。晚上有蝙蝠像被什麼附身似的,掠過房檐飛進屋裏。那就是殘夏時如此的一天。連蟬聲也停止的那一天。)
——兩人依舊睜着空洞的眼睛看着庭院。——據說這世上有聽不見的轟鳴聲。它能撕裂人的耳朵,把人一剎那震聾,叫人事後回想起來卻只有鋼板一樣的靜寂屹立在那裏。——這是過了正午大約半個時辰的時候。突然間庭院中央出現了一件耀眼的物事,還沒等人回過神來,一霎時變成了一道衝天的火柱。這條燦爛的圓柱直徑約摸五尺,映着湛藍的夏日天空,直觸蒼穹。兩人屏息凝視着,但還來不及驚愕,那火柱又像被抹去一般瞬間消失了。那顏色是含赤的金色,像冰一樣煌煌燃燒着。
「那是什麼?」兩人相互問道,平靜得不可思議。問過之後,兩人悚然心驚,此後半晌都一言不發。——寺院的大門口方向吵吵嚷嚷起來,五六個樵夫在那裏叫着禪師。一看見無精打采的禪師,他們七嘴八舌地申訴起來,說剛剛檜原有一個樵夫被雷擊中了,因爲那火焰難以靠近,無法搬動屍體,希望能勞動師父大駕,麻煩師父來唸哪怕一段經也好,以便超度死者。靈海若有所悟,丟下菊若出了禪房。路途遙遠,熱風覆蓋着大地。受着烈日和蟬鳴的折磨,靈海被領着經過鼪鼬之徑,循着杳無人跡的深山趕路。到了落滿斑斕的黃色日影的檜原,樵夫們停下腳步。一棵劈裂至根的檜樹,袒露着妖冶的樹皮垂在地上,旁邊倒着一個男人。男人的面色黑得像夜晚一樣……
靈海深深地俯下身子,用手觸摸着那亡駭。禪師聽見了薪盡的暗火縈繞在屍體中的聲音。於是禪師也明白了先前的火柱意味着什麼,雙手抱頭號泣起來:「凡事……凡事皆是那風,那美麗的凶兆,那風所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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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如破曉百合一般的巫女綾織不久就變得幾乎像黃昏的百合、夕陽下的苔花一樣了。(幼小的苔花是何等嬌豔,能把地面都變成璀璨之物。)綾織越是沉湎於憂愁,衰老的老將軍心裏對她的愛執就越深。但是何以女子的軀體會發出像淤塞於江口的潮水一般奇異的聲響,老將軍實在毫無頭緒。女子體內好像有惆悵的靈魂在日夜重複着什麼活動。晚霞裏遙遠都會的嘈雜,老邁的白鹿踏着斑斕秋徑下坡的足音,潮水浸潤着鴴鳥的紅色腳趾、侵蝕着淺灘的窸索聲,一切世上善變無常的東西、推移不定的東西,都好像在裏面徐徐醞釀着、滿溢着、流淌着。綾織因未知而劇烈的飢渴苦惱着。對靈界那般膽怯的人,如今卻身居人界而開始思慕那可怖靈物的居所。人世間被稱爲美的事物,巫女統統難以忍受。從前作巫女時綾織,只要凝望着海面上的小島,小島就會晴麗地搖曳着朝她的眼前逼近,那濃綠的疊巒,臨海的墓地,浮滿避風船隻的港灣,乃至那裏起飛的鶴羣,就統統映入了她的眼簾。如今又如何呢?說來令人傷感啊,綾織連樹木後面都看不見了。庭中花樹上的茂葉就能把綾織的眼睛遮住,和世人無異。明明直到現下都不容易看見不透明的草木和花,明明開着白花的古梅都顯得玲瓏剔透,不論罩着雪頂的遠山還是山麓的森林都能清清楚楚地看透……
老將軍對靈異已經膩煩了。綾織爲了使他回心轉意,鞭策着這顆因人間的美麗而忘我的貴人之心。老將軍發話了:
「你沒能降下義尚的魂魄,不知爲何降下來的是旁人。想來他的靈魂已經在遙遠的國度定居了,無意再度造訪人世了。不要再讓我思慮此事了。」
義政公一面說一面揚起了染霜的眉毛,於是看見綾織的眼睛像篝火一樣美麗地熊熊燃燒着。
「但請您一國一國地探求先將軍的魂靈!將軍啊,請讓巫師們覲見吧!」
言畢,女子大睜着眼睛,像死了一樣癱伏在老將軍的膝上。老將軍心頭驀然浮起了從前寵愛的菊若的面影。那面影就像夕陽在波浪間,千千萬萬地燦爛映照着。
的確,除了菊若,哪兒還有別的人更適合作迎享義尚靈魂的容器呢!當初菊若剛隨侍的時候,義政公曾帶着他觀看祗園祭。好比夏日裏高聳入雲的樓船乘着潮通過海峽,山鉾 [5] 次第通過街衢,光彩照人。那華麗的行列和亦步亦趨的人羣,儼然是諸行無常的幻景。那時的菊若是眼目清涼雙頰紅潤的童子。義政公突然舊情復甦,不待明日就下旨派使者搜尋菊若。——綾織再度臥病。塌畔是義政公和那老龜。綠意猶未減的樹梢上,日暮時分開始有寒蟬啼叫,萩草的墜露在地上鋪滿珠玉。不知何故,這時節烏龜不住地追隨着老將軍,草色白斑的頭哀傷地蹭着,亦步亦趨。
不多時,菊花開了。
[1][2][3]: 這段對話化用了多個佛教用語。「本來無」即一般所謂的「空」。「執著本來無」是說執著原本也是空。『入楞迦經・偈頌品』有「執著本來無,無縛亦無脫」。「放下」出自一則禪宗公案:「嚴陽問『一物不將來時如何。』師(趙州禪師)曰『放下著。』曰『既是一物不將來,放下箇什麼。』曰『放不下,擔取去。』嚴有省。」
[4]: 菊若從舞蹈中體會到的心境,和禪師以佛語道出的心情一一對應。「縛」對應「執着」,「空白」對應「空」,「涅槃」對應「放下」。
[5]: 祗園祭中遊行的彩車。車上搭乘着山形的建築,頂上立有長刀和矛(鉾),因此得名。
第六回
……乃下招曰:魂兮歸來!去君之恆幹,何爲四方些?舍君之樂處,而離彼不祥些![1]……東山殿裏處處都滿是溫室催開的菊花。有黃菊、白菊,有紅色的菊花,有淡紫的菊花。有一株義政公曾爲之歌詠過「金風枯衆草,紫菊守孤香」的菊花。又有車菊、亂菊、反季菊。還有野菊、蝦夷菊和妝點籬笆的小菊花。
烏龜蹣跚着,拱開就要落在身上的菊花。菊花的香氣惹得人心中煩悶。烏龜那明亮得可嘆的眼睛也顯出倦意,時不時高高擡起手來掙扎着,動輒像被濃烈的海潮淹沒似的合上眼,濁綠色的苔蘚也被燥熱的龜甲烘得焦黃了。它的足跡散發出的淒慘氣味和菊香混合在一起,全然是春天海邊日漸腐爛的魚的氣味。那苦惱的烏龜繼續蹣跚着。義政公移駕一室,說是吉時未到,所以緊閉房門。房門推也推不開,烏龜無從入內。它焦躁不安,叫人見了於心不忍。它「啪」地靠在門上,也不爲漸臨的夜色所動,伸着脖子側耳傾聽。時不時地,像玉一般沉重而不透明的音樂漏出一聲又斷絕。映照着菊花的燭火下,可憐的烏龜輾轉反側,啼泣不已。
——自從見到不死的藥方那日起,鄭阿就煩惱不已,愁思甚篤。那烏龜怕不是老將軍自己吧。沉澱着,堆積着,哀悼着,顫抖着,像白晝的火焰一樣蒼白地燃燒着,愛着,夢想着,在嘆息中糜爛,被打垮,無言的那靈魂,正是中世的化身,是這巨大、沉重而磊落的果實——所謂中世的果實——當中被蛀蝕的核。鄭阿也像老將軍一樣愛着那烏龜。鄭阿也像老將軍一樣,看見了那看不見的京都。它像風一樣襲入人心。它如同羣峯上閃耀的閃電一般。
大雁嘶鳴着飛過。東山殿中諸殿宇的屋頂像莊嚴的伽藍一般聳立。鄭阿順着庭園潛行到木賊門的影中。義政公站在淨手池 [2] 邊,看着寂寞夜裏,庭中樹木以葉尖接住落星,閃爍搖盪的美景。白砂小徑蟲鳴羣集,是銀河鋪地的情狀。似乎有了魂靈來訪的足音。此時老將軍瞭然認出木賊門邊蠢動的影子,喜色滿面地叫道:「那是義尚來了!」
……魂兮歸來,君無上天些。虎豹九關,啄害下人些。一夫九首,拔木九千些。豺狼從目,往來侁侁些。懸人以娭,投之深淵些。致命於帝,然後得瞑些。歸來歸來,往恐危身些!……室內招具該備。菊若的身體像穩定下來的陀螺一樣,這邊搖搖,那邊搖搖 [3],一邊發夢一邊搖晃着,像晨風中的蓮花一般。——要問是誰眼光轉瞬也不離那身姿,與其說是義政公,不如說是巫女綾織。綾織蛾眉曼睩的豔姿美得超塵出世。菊若的一舉一動似乎悉數挾着難耐的意義壓迫着她,讓她一會兒翻起眼睛,一會兒又恐怖地落着淚,到了鳴竽徹響時嘴脣也微微顫抖起來。榊木底下的葉子被影影幢幢的火焰稍稍烤焦了。義政公感到預感的波動隨即就翻涌湧了起來。綾織的一舉一動,都好像是古時貴胄女子將要行不倫之事的行止,閒雅而慵懶,帶着不畏神明的高華決斷和勇氣,散發着光輝。巫女散漫地倚靠着老將軍,凝視幽暗的房间一角。絃音再度慘然響起。
「殿下請看!魂靈已經近在眼前了。想必您聽到那像蟋蟀一樣的聲音了吧!」
老將軍興趣索然地答道,
「那是烏龜。是烏龜在叫。」
將軍心裏感到不快。這像夏天的爐火一樣純青的一人的魂魄。被繁茂燠熱的綠葉圍繞,在夏日原野中閃耀的鬼百合。老將軍愛的不應是這般的女人。那人從病榻上甦醒的早上,眼睛靜靜的像清晨的明星一樣閃爍起來,透過淚光莞爾一笑。她的體內,正如那蒼天,清晨、白天、夜晚準確循環的時刻,老將軍都一清二楚。如今女子身上燃着四季以外的季節、晝夜以外的時刻。世人斥爲熱帶、大海彼方的瘴癘之地的地方,是那裏的季節造訪了她嗎?充滿着瑰麗海風和詭異深林的他國,是那裏的盛夏造訪了綾織嗎?那生氣勃勃的聲音,發燒的臉頰,因情慾而發腫的眼瞼,像夜裏的山茶花般的紅脣,無一不讓將軍心生厭棄。面對着自己所愛之人爛壞的軀殼,除了嫌惡的痛苦以外還能以什麼餞別呢。老將軍像少年一樣忿忿,稍稍推開了燥熱沉重的女體。女子像是沒有察覺到似的。那眼睛毫不畏縮,頭髮像被海風吹拂一般翻動着。這是吹過神靈的大海的鹹風。
菊若那秀雅無比的紅顏在蘭膏明燭的照耀下沉眠。朱脣微動,好像是在回答什麼人的詢問,又徐徐擡起頭,「嗯?」回問道,臉上洋溢着滿足和愉悅,放出不祥而恣肆的光輝。
老將軍陡然側耳。一陣風刮過榊葉。室內林立着掛着紙垂的榊葉,其間的的確確是颯颯刮過了一陣風。
……魂兮歸來,君無下此幽都些。土伯九約,其角觺觺些。敦脄血拇,逐人駓駓些。參目虎首,其身若牛些。此皆甘人,歸來歸來,恐自遺災些。招魂的房間四周方圓數百坪裏屏退了閒人,連影子都沒有。鄭阿蹲伏在深院的黑暗中,放眼一看,感覺好像要迷失在身前身後的一片蟲聲中了。他來到檐廊附近,低聲叫着烏龜。屋內被菊花封鎖着,蒼鬱昏暗。烏龜在遠處氣若游絲地叫了一聲。鄭阿爬上檐廊,一邊撥開菊花一邊潛行着。他覺得自己弄出的聲音像雷霆一樣響亮,愈發縮着身子壓着聲響,從菊影中又叫了烏龜一聲。這裏離招魂的房間不遠了。像潮聲般似是人語的聲音,弓弦的鳴響,掃弦的琴音,混成森嚴的音響從那裏漏出。菊花的香氣使人起了厭離之心 [5]。鄭阿害怕了,站住腳,看見烏龜在房門前輾轉嗚咽着。烏龜終於擡頭看着他,那眼睛溼潤中透着深紅,背上沾滿花粉和露水,好像厚塗的金泥。鄭阿輕輕地伸出手,烏龜也不後退,可憐地看着他的臉。
在菊花叢中相對片刻,鄭阿心中萌生出難以承受的惻隱之情,不忍再看老邁的烏龜的面容,悲傷無限。是否在這理解烏龜的瞬間,就不得不殺掉它呢?不,殺害就是理解。這是衆多的理解方式中,最美麗,最哀切的一種。鄭阿明白了抱着這烏龜夜夜不倦地眺望星辰運轉的老將軍的心,終於知道了當初它在那帶着池塘的庭園中出現時,是什麼來到了老將軍的心中。從那時開始,世界——萬象的意義都改變了。那天起,一切都變了……鄭阿懷着深深的痛苦又瞥了一眼烏龜的眼睛——昔時這烏龜現身是吉兆。後來鄭阿又踏上旅途,探得了不死之藥。唉,這簡直是個傳說故事!是那古拙的美好故事裏的情節。可現實和故事的走向何其不同!
烏龜扁平的頭在鄭阿的手下,像冰涼的石頭一樣沉默着。雙目是凶星般的紅色。鄭阿儘可能地用袖子包着烏龜的身子,把它抱了起來。烏龜並沒有唧唧叫,卻沉重得令人吃驚。不過,正因爲這重量,鄭阿莫名恢復了安穩的心情。出到庭中,鑽過木賊門的時候,他衰老的腰背好像癱軟掉了一般。
……天空中星辰巡行的轟鳴,逐漸向夤夜傾斜。老將軍和綾織以心耳聆聽着那風聲。綾織的手再度緊握住老將軍的手。那指甲點着芍藥般華貴的紅色,映襯着老將軍蒼白皴皺的手就像乾枯的木蘭一樣失色。——菊若站了起來。如同病癒後初次起身的人一般,菊若站了起來。帶着難以言喻的陶醉,他恍恍惚惚地張開嘴。他既不是憑藉自己的力量站起來的,又並非靠外力,而是靠某種內在的力量勉強支撐着他的身軀。
他好比獨插着一枝菊花的花瓶,帶着危險而均整的美搖曳着,被充盈着危機而高漲的靜謐支撐着。實則菊若體內應是什麼都沒有,他的表情僅僅在訴說內裏殘存的空虛。秀逸的額頭上幾條青筋像雪底暗泉一樣跳動。跳舞時一度優雅如蝶的雙手枯黃無力地垂着。
至此,老將軍已經經受住了種種異象。琴和弓弦自行鳴響,火焰像活物般閃爍,空中千奇百怪的物體在飛行,花足躡手躡腳地行走,榊葉和五色幣帛的影子裏也有詭異的低語。時不時菊若的腳掌會輕快地離開地面。香煙在空中描繪出和善的人面。然而如今老將軍也快要受不了了,已經無法再直視菊若的臉,祈禱着「快點吧快點吧」。與其說是在企盼「快點開始吧」,不如說是「快點結束吧」。
靠着老將軍的綾織身體變得愈發燥熱沉重,好像一只巨大的花瓶壓着他。她靠得如此之近,以至於她身上傳來的強烈震顫讓老將軍不禁懷疑是自己在發抖。已經沒有餘裕去嫌棄綾織夏花般臉頰上的滾燙了。老將軍感到自己像是被綾織包圍着,如同回憶裏五月晌午在花圃中的酩酊大醉一般。這一切反倒不可思議地讓老將軍體味到自義尚公薨去以來,不不,自從老將軍自己少年不再以來,就再也沒體味過的生命的盈溢,令他感到苦楚。綾織的眼睛一眨也不眨,像火一樣注視着菊若。綾織的眼睛甚至比過去當巫女屢屢被託夢的時候還要近於神意。其目所視之處,不能不開出花,所見之蒼穹,不能不生出星辰。終於,一言不發的菊若眼底有旭日一般的東西閃耀起來。老將軍啊地失聲叫出,靠住綾織。菊若秀雅的紅顏,不論眼睛、眉毛、嘴巴、臉頰,雖然在搖擺不定的火光中迷離難辨,眼看着轉變成了已故的義尚公的尊容。他開口欲言,卻好像想不起來人間的語言似的,苦惱地痙攣着。綾織的臉上閃過歡喜。
這是恐怖的一剎那。
綾織朝菊若靠近。老將軍從未見過如此不祥的步伐。綾織向菊若伸出手。老將軍已不再懷疑。他親眼看見了雷電劈下、照亮天地的剎那。
到了中夜時分,鄭阿終於殺害掉了那烏龜,取出了不死之藥不可或缺的腦髓,並將屍骸深深沉入星空燦然的池塘裏。正當此時,菊若被抱在綾織的懷中,肅穆地說出了已故義尚公之靈的言辭。
[1]: 此處及以下「魂兮歸來,君無上天些」「魂兮歸來,君無下此幽都些」兩段均出自『楚辭・招魂』。此外「招具該備」「蘭膏明燭」等用語也出自同篇,器具「鳴竽」則出自『大招』。
[2]: 淨手池,原文「手水」,是指神社和寺廟中參拜前用來淨手、漱口的水,也指此種設施。不過東山殿的手水應該是裝飾用的。
[3]: 原文是「と揺りこう揺り」,出自『梁塵秘抄』中一首很有趣的情歌:
「我をたのめて来ぬ男
角三つ生ひたる鬼になれ さて人に疎まれよ
霜雪霰降る水田の鳥となれ さて足冷かれ
池の浮草となりねかし と揺りかう揺り揺られ歩け」
大意爲,「說得好好的卻不來的男人啊,變成生三枝角的鬼吧,這樣人人都會躲着你了;變成下着霰雪的水田裏的鳥吧,這樣你就會腳下冰涼了;再不然變成池塘裏的浮草吧,這邊搖搖那邊搖搖,搖搖晃晃地走路吧。」實際上日本傳說中的鬼一般是兩角,而稻田中有水的時候是不會下雪的,所以這其實是故作嗔怪的情語。這裏大概也有用來襯托招魂過程中菊若期待義尚而不得的意思。
[4]: 神道教中紙做的一種道具,常裁剪摺疊成閃電形,與竹棍或木棍組合做成御幣,或者插在注連繩中,有祓禊或者祈福一類的用途。
[5]: 厭離穢土,佛教淨土宗用語,意爲饜足於污穢的俗世,希望離開塵世,嚮往如來佛的西方淨土。
第七回
禪師兩日兩夜不眠地焦急等待,快到第三天早晨時,不意間打起盹來。禪師的夢中,黑色的樓船開到了枕上。它像是以黑檀造出,是毫無光澤的沉鬱黑色。上面乘有衆多小人,船到枕上的時候他們喧喧嚷讓地準備着停船拋錨。黑帆在風中高高揚起,不祥地拍打着。下到枕頭上的小人們跟還在船上的小人們高聲吆喝着在交涉什麼……忽然禪師醒了,因乍醒而渾身不適。晨霧的餘韻給秋日燻上一層白光,從中午開始蟲子陰沉地嗡鳴,浮雲中出現了秋雨的跡象。山門一直開着等待歸人,外面羣山中的樹葉漸紅,而盤山而來的羊腸小道上連人影都沒有。
——臨近黃昏時,菊若筋疲力盡地歸來了。古來有種說法,說靠觀月度日的人,還有那些浸淫於透視術的人,會疲憊勞困地走上通向瘋狂和死亡的道路。那種疲勞是對超過人類能力之事的懲罰,同時也是深深根植於人性基底的疲勞。一夜間失去紅顏、憔悴難堪的菊若的面容,正是這般洋溢着被神靈蹂躪過的美麗。
來迎接他的禪師靈海也奇怪,爲何自己胸中並未湧起喜悅。禪師等到的是誰呀?那根本不是菊若吧……精魂耗盡的菊若,如今好像忘卻人界的言語似的默不作聲,像水一樣一直靜靜睡着。
與月出同時,菊若發起了夢魘。月亮從秋草中升起。菊若呼喚着綾織,呼喚着烏龜,呼喚着義政公、靈海、故去的義尚公的名字,聲音如同鬼哭啾啾,讓禪師難以忍受。那是尖銳、淒慘、抽泣一般拖着長長尾音的聲音。靈海捂着耳朵出去庭中。驀然看見既不悲嘆亦無苦惱的夤夜之月,眼淚撲簌簌地零落而下。來到早先闔上的山門附近時,他聽到了幾聲悄悄叩門的低響。禪師把門開了一條縫,戰戰兢兢地往外探視,於是在滿目月光和秋草中看見一位絕世美人站在那裏。
門剛剛開啓,美人臉頰閃爍着清冷的月光,只是對靈海一瞥,就跑進來走上堂宇。一時靈海凝然木立,又馬上滿帶着不祥的傷感追了上去。
微暗的房間一隅,菊若再次揚起美麗清澈的目光,欣喜地注視着綾織。一見到他,美豔的巫女綾織如同母親一般緊抱着菊若,然後對着他水晶一樣冰涼的手,「哈——哈——」地呵氣,又用自己的手暖着。那氣息中如有蓮露灑落,貴重無比。靈海不自覺地合掌。
耿耿星河欲曙天 [1],巫女綾織牽着菊若的手催促着他,要帶他下山。靈海猛地一驚,挽住綾織的袖子。但是禪師遊移的眼神突然對上了綾織那如同充滿神意的火炬的目光。靈海意識到,在此場合和時刻,凡人依禮節必須垂下頭顱。這是一種即便是王者也無法如願拒斥的力量。——於是,在朦朦朧朧天將明時,踏着山路上晨風吹動的紅葉之影,菊若被綾織牽着手倚着她下山的背影,唯有餘下孤身一人的禪師靈海看着這末日景象。
聽到兩人手牽手投入上加茂的深流的傳聞,靈海伏刀自殺。這是後話。
[1]: 白居易『長恨歌』:「遲遲鐘鼓初長夜,耿耿星河欲曙天。」
大團圓
東山殿瀰漫着慶賀之色的這一日,天高風爽,秋光滿地,漸凋的菊花反而足以勾起人延壽蓬萊的駘蕩幻想。賀宴上義政公欣然就席。自義尚公薨去以來,舊識的雅友數十人以相阿彌爲首,終於能攜着再度逢春的心情,掎裳連襼,滿堂歡聲融融 [1]。這登崑崙兮食玉英,與天地兮同壽的佳日 [2],義政公身穿着相宜的紅衣。相阿彌獻上了一幅西域舶來的古畫蓬萊圖,不同於室町時代佛畫中屢見的藍底泥金的夜,畫的是四季常夏的海上,草木茂密常青的島嶼。
鄭阿擇了辰時獻上杯盞,正作着準備。陽光般明豔的紅楓枝條映在池中,空中彷彿開始出現瑞雲。老醫鄭阿從昨夜開始閉門不出,心無旁騖地調和仙藥。曾經嘲笑他的醫師們,如今也只顧着要沾點那福氣。人人都相互說着些雕章琢句的吉祥話,聲音充滿禮讓,舉止極盡風雅,在晴麗的殿宇中往來。好容易到了辰時,鄭阿手裏捧着一盞杯子,上面蓋好紫色的袱紗,穿過遊廊走來。不得觀禮的下人們藏身於庭中的樹影草叢,屏息瞠目地目送着鄭阿的身影。
鄭阿靜穆地捧着杯子走入滿座賓客中。義政公滿面春風地接過杯盞。滿滿一杯琥珀色的液體散發出難以言喻的薰香,連陪席的人們都感覺得以延齡益壽。
那如同菊水 [3] 的稀世仙藥,年邁的老將軍只在領邊灑下一兩滴,一下就露出了杯底。不止兩三人抑制不住豔羨,口中漏出讚嘆聲。老將軍抹起杯底的藥滴,品評着那滋味。衆人紛紛獻上慶祝老將軍長壽的賀辭,讓鄭阿好不體面。
接下來舉辦的筵席上,又有絕妙的催馬樂,又有小舞的表演,嗜好管絃的人也盡其能事奏出曼妙樂曲。隨着延命的賀宴盡情作樂時,衆人心中難以饜足的長壽的心願也消失了。人人都想着自己身在此地的好運。那幸事即便隔着幾百年的歲月,仍能使懷想者心中燃起苦悶的火焰,生出對彼時彼刻的神往,想起的是此時此地之物的永恆。
然後又放生了一百隻鶴、一百頭龜。那鶴不願離開住慣的苑囿,高高地繞着老松樹梢翱遊。人們乘興邀請老將軍,(假使是春天那就要在花下起舞吧)說既然是秋天那就要在楓葉環繞的池中泛舟。相阿彌留心到義政公的尊容與過去不同了,映照着神聖的光采。白皙而有氣度的優雅面容,又增添了桃源翁一般的鄉野意趣。老將軍只是笑吟吟的。船沿着岸邊穩穩地行駛,拖着悠閒的尾流。日頭傾斜,遠山上紅葉金光燦然。
船槳划着划着突然碰到了什麼,發出一聲響,於是二階堂行二詫異地盯着水面。一團暗青的東西搖擺着追隨着船槳。不對,那是件不會動的東西。是船槳纏住了什麼。行二集中眼神望着那東西,心裏說不出來地不安。他終於察覺到這是那烏龜的屍體,慌忙以目光制止船夫。行二悄悄看着義政公,心裏迫切地祈禱着他沒有發覺。
——萬一老將軍早就知道烏龜死了綾織失蹤的事情呢?老將軍臉上浮現着晦茫的微笑,眼神祥和,任由家臣們盡歡,獨自含笑不言。於是遊船滑向楓樹舒枝展葉的岸邊,恰逢漸漸沉入遠山的夕陽將紅葉映出光影,給老將軍的面容染成無上美麗的茜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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鄭阿再次踏上旅途,是硬辭了老將軍去的。即便不能選擇死的時機,爲何不選擇死的地方呢?再度來到堺的港口時,鄭阿聽到一聲雁鳴。歸思方悠哉 [4],目的地是故地福州。
[1]: 此處似乎化用了一首出自後拾遺集的和歌:「紫の袖をつらねて来たるかな春立つことはこれぞうれしき」描寫的是關白家筵請殿上公卿的私宴。
[2]: 屈原『楚辭・九章・涉江』:「登崑崙兮食玉英,與天地兮同壽,與日月兮同光。」
[3]: 菊水,可指漢籍中南陽甘谷的典故,據『抱朴子』「南陽酈縣山中有甘谷水,谷水所以甘者,谷上左右皆生甘菊,菊花墮其中,歷世彌久,故水味為變。其臨此谷中居民,皆不穿井,悉食甘谷水,食者無不老壽,高者百四五十歲,下者不失八九十,無夭年人,得此菊力也。」更切近的出典可能是菊慈童的故事,典出『太平記』,有能樂曲目,其事結合周穆王遊仙傳說和佛經應驗故事。慈童原事穆王,誤跨穆王御枕,被貶入酈縣幽谷,受命每日唱誦普門品偈。慈童爲不忘經文,書之菊葉上,後飲此葉上露而得長生。
[4]: 韋應物『聞雁』:「故園渺何處,歸思方悠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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